文/关珺冉
编辑/漆菲
“今天我们告诉全世界,巴西回来了。它这么大,不能被贬为全球贱民那样的悲哀角色。”当地时间10月30日,巴西当选总统卢拉在他的胜选演讲中如此说道。他亦用了一种和解的语调,声称他将会为所有巴西人施政,而不仅仅是那些投票给他的人。
但在支持现任总统博索纳罗的人看来,虽然博索纳罗败选,但依然获得5800万张选票,与卢拉的6000万张选票差距不大。这场几乎复制了2020年美国大选的总统选举结束后,巴西社会所凸显出来的撕裂并不会消失。
此次巴西大选,卢拉为何只以微弱优势获胜?尽管博索纳罗竞选失利,他的政治影响力将会以何种形式留在巴西社会?卢拉上台后,中巴关系能否得到改善?就上述话题,中国社科院拉丁美洲研究所研究员、巴西研究中心执行主任周志伟接受了《凤凰周刊》的专访。
与美国大选有着相似“剧本”
《凤凰周刊》:当地时间10月30日,巴西举行了总统大选第二轮投票,卢拉以50.90%的有效选票险胜,现任总统博索纳罗的得票率为49.10%。你如何看这一结果?
周志伟:虽然卢拉赢下了第二轮投票,但其优势只有1.8个百分点。稍早前的10月2日,巴西大选第一轮投票中,卢拉的得票率为48.43%,博索纳罗为43.2%,当时卢拉还以超过5个百分点领先。可以看出,博索纳罗在最后阶段追回了不少选票。
这是由于在选举最后关头,博索纳罗阵营通过社交媒体加大了选举造势力度。此外,作为正在执政的总统,他还提前启动一些关键性的民生救助工程,甚至加大了救助金的额度。这都起到了一定的拉票作用。
遗憾的是,他虽然通过政府途径争取到更多选票,终究没能迎来最终的胜利。可以说,卢拉的政治立场是民意的主流,成为最终的胜负手。在未来的发展方向上,大多数巴西民众不希望社会暴力运动进一步加剧,希望国家处于一个比较稳定的环境,在一个正常的秩序中运转。
举一个例子,巴西前总统特梅尔一直被左翼人士称为“政变家”,视其为时任总统罗塞夫(也是卢拉接班人)弹劾案的主谋。但在此次大选期间,特梅尔的女儿公开表示,我支持卢拉并不是我真的认同他的观点,而是希望我的国家能处于一个正常环境,有一个互相包容的社会氛围。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卢拉最终赢得本次大选。
《凤凰周刊》:从票数来看,卢拉收获了6000万张选票,是巴西选举史上最多的一次,甚至打破了他本人2006年获得连任时的得票纪录。与此同时,博索纳罗也获得了5800万张选票。这说明了什么?
周志伟:两位候选人都有着比较稳定的群众基础,这是非常重要的。从选举期间的民调再到两轮投票结果来看,两人集中了约九成选票,有足够稳固的基本盘。
而从9月中旬的民调结果来看,卢拉当时的反对率为47%,博索纳罗的反对率为52%。最终结果也较为吻合,博索纳罗获得49.1%的投票率。
另外,巴西在历届选举期间的“弃票率”都是较高的,达到两成左右。本次大选的弃票率(20.9%)没有超出这个范畴,属于一个正常水平。从第二轮投票结果来看,虽然卢拉只赢得1.8个百分点,但是他所获得的6000万张选票是历届选举决胜轮最多的一次。这说明,卢拉相对迎合了社会的主流情绪。
《凤凰周刊》:有声音认为,本次巴西大选是复刻了2020年美国大选。正如当初的拜登一样,卢拉即将接管一个“撕裂的国家”。你对此有何评价?
周志伟:2020年美国大选和本次巴西大选,无论是结果还是未来趋势,均有着诸多相似之处。可以说,两次选举的“主角”是相似的,“剧本”也十分趋同。
2020年美国大选,时任美国总统特朗普谋求连任。本次巴西大选,现任总统博索纳罗也谋求连任。特朗普和博索纳罗不但是好朋友,他们的价值观、执政理念、行事作风也几乎一样,这也是因为博索纳罗在很多方面采取跟随特朗普的做法。此外,他们也都曾质疑过选举制度。
2020年美国大选,拜登虽是民主党候选人,但也具备“维护民主秩序”的身份。如今的巴西大选,卢拉左翼的身份不再突出,他最明显的政治标签变成“秩序的维护者”。可以说,拜登和卢拉都在选举中扮演起相同的角色。
卢拉未来所面对的局面,和当年的拜登也非常相似。他首先面临一个撕裂的社会,民意在短时间内很难形成对他有利的局面。巴西议会也会给卢拉带来很大的阻力。而眼下,他所面临的经济形势也非常艰难。
《凤凰周刊》:卢拉在胜选演讲中屡次呼吁“和平与团结”。你如何评价?
周志伟:他演讲的思路是清晰且正确的。未来的执政想要取得好的结果,必须要实现政治环境的和解。只有在一个和谐的府院关系之下,政策主张和改革才可能按目标推进。在社会层面,如果近一半民众对劳工党持有非常敌视的态度,社会就很难稳定,政治力量也可能失衡,就像当年的罗塞夫政府一样。所以,卢拉必须先实现国内政治环境的和解。
“重建巴西”有多层意涵
《凤凰周刊》:博索纳罗下台后,他的政治影响力将以何种形式继续存在?
周志伟:即使博索纳罗下台,他的政治影响力依旧存在。支持他的选票就是一个清晰的情绪表达。在巴西大选第二轮投票中,这种情绪并未消失。正因如此,在未来几年,巴西政治力量对抗将一直延续下去。
我认为,这种对立情绪将在巴西议会两院制中充分体现出来。这种情况下,府院关系会变得紧张,卢拉政府所拥有的执政空间也会受到挤压。
这是全球面临的共同难题。经济、民生问题得不到有效解决,社会矛盾进一步尖锐,各个国家的治理都出现非常大的难题。在西方两党制国家,或以两党为主的多党制国家,都存在这样一种情绪——哪一派的治理模式都是失效的。对立的情绪不会有太多回旋空间,也不存在更多的选择空间。因为这是一个二选一的局面。
《凤凰周刊》:如何评价博索纳罗这个人?
周志伟:博索纳罗是极右代表,反建制派人物。他在成为总统前,没有什么从政经验和政治资本。他不是一个传统政客,政治根基不深。抑或说,正因为他的政治根基不深,才有了更多机会。他保守的政治立场决定了他的策略:把所有问题都推到一个对立面去,把所有舆论引到极端。如此一来,他就能获得半数支持的机会。这是一种极端的政治处理方式。它造成的后果是,给现行秩序造成非常大的冲击,甚至会改变现行的政治运行规则。
《凤凰周刊》:如何评价“三进宫”的卢拉呢?
周志伟:一些媒体将卢拉看做是巴西的极左翼代表,但我不这么认为。他在2003年至2010年担任总统期间,展现出的其实是温和左翼路线。他代表着一种社会力量的融合:尽可能扩大自己的阵容,实现多元化的社会结构,融合多元的政治理念。
他在担任总统期间,改变了一些极左的经济主张,例如将私有化改革,与国际多边机构进行谈判,遵循财政纪律等,这都是作出妥协的象征。
本次大选中,卢拉延续了推动多元社会发展的政治风格。他选择了自己2006年总统大选时的竞选对手,曾经担任圣保罗州州长的社会民主党人阿尔克明作为竞选搭档。这就是妥协与融合的政治态度。
博索纳罗在这一点上与卢拉完全不同。他是无法容忍不同政见的人。在意识形态上,他体现出一种排斥性。正因如此,卢拉在本次大选中多了一个新的政治标签——维护民主秩序。相应地,博索纳罗也就成了秩序破坏者。
《凤凰周刊》:卢拉在今年5月的竞选活动中表示,他将从博索纳罗“不负责任的犯罪政府”手里夺回权力,“重建巴西”。如何理解他的这句口号?
周志伟:在我看来,卢拉提出的“重建巴西”有多层意涵。
第一,他要将巴西的政治秩序带回到正常稳定的局面中。博索纳罗执政期间,极端保守主义政策对巴西的政治制度造成较大冲击,巴西行政、立法、司法三权关系紧张,正常的国家运转受到很大影响。
其次,在他过去的任期内,巴西经济处于爬坡阶段,经济年均增长率达到4.3%,成为全球第七大经济体。这与当下形成鲜明对比。现在的巴西受疫情重创,经济经历了近百年来最严重的衰退。因此新政府必须要重振经济。虽然任务艰巨,但他表达了要“缓解通货膨胀、改善营商环境、尽快实现经济复苏”的愿望。
最后,他将积极采取行动,重塑巴西的国际形象。博索纳罗执政时期,巴西在国际社会上的形象一落千丈,也影响到与一些传统合作伙伴的合作。博索纳罗在环境问题上的一些做法,使得与欧洲的关系比较“僵硬”。此外,他的外交政策带有浓厚的意识形态色彩,他个人又与特朗普交往甚密,导致美国现任总统拜登上台后美巴关系急剧“降温”。如今,巴西处于一个比较尴尬的外交孤立局面,和当年卢拉执政时期的国际声誉形成反差。
《凤凰周刊》:对于巴西新政府来说,未来最大的挑战是什么?卢拉过去的辉煌能否为今天的巴西带来转机?
周志伟 :过去的执政经验会对卢拉未来的执政有一定帮助。他的政治理念更追求广泛的群众路线,这对巴西至关重要。因为现在的巴西政治气氛对立且撕裂,必须要重建一个拥有广泛群众基础的执政联盟,才能稳固政权。在这方面,卢拉过去的执政经验、大选期间的参选策略,都有利于他构建一个稳固的政权。
他在经济方面的执政经验是实现了一个多元化的经贸关系。如果国内增长要素不明显,就要争取外部力量的支持。尤其要挖掘亚太、非洲、中东等地区的潜力,给巴西带来一些新的经济增长机遇。卢拉也会加大南南合作的力度,在此之前的博索纳罗政府是完全不重视这一块的。
另外,卢拉或将加大国家对于经济的宏观调控作用。巴西现在的宏观经济指标出现了大幅下滑的趋势。这种情况下,要实现经济和金融市场的稳定,国家对于市场的宏观调控至关重要。
中巴合作将进一步延伸
《凤凰周刊》:卢拉上台后,巴西的对华政策是否会有明显变化?
周志伟 :在地缘政治冲突不断上升、国际环境日趋紧张的背景下,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互信尤为重要。卢拉上台后,中巴两国的互信关系会有一个较大改善。博索纳罗的政治主张非常意识形态化,过去两年间,中巴关系出现了自两国建交以来最严重的外交“风波”。
谈到中巴的经贸合作,即使在博索纳罗执政期间也未受到外交“风波”的影响。这是因为两国的经贸合作互补,不会受到外界干扰。中国对于巴西的经济恢复增长至关重要。从贸易层面来讲,中国占巴西出口的三分之一,也是巴西的主要投资国。
卢拉上台后,中巴经贸合作的活力和潜力将进一步得到挖掘。随着两国政治关系的回暖与改善,经贸合作的深度和广度将会延伸,并促进巴西的工业化进程。巴西也可能会深度融入到“一带一路”朋友圈中。
在全球治理体系方面,中巴也会有很多共同的立场,两国的合作空间和互动程度会进一步提升。这也是最值得期待的地方。
《凤凰周刊》:巴西与美国的关系也会有转变么?
周志伟 :在卢拉执政的两个任期内,和时任奥巴马政府的关系处理得比较好。而对于美国的单边主义以及入侵伊拉克的做法,他都给予了直白的批评态度。卢拉基于国家利益,实现一个平衡且务实的对美关系。他尤为强调对美关系的自主性,要谋求一个自主的空间。
卢拉上台后还是会基于平等、互惠、自主的立场,成熟地处理对美关系,不太可能采取屈从的外交态度,更不可能采取像博索纳罗那种追随特朗普的方式。在一些领域,巴西和美国有一定的合作空间,比如气候合作、环境合作、能源合作、经贸合作等。
至于两国的矛盾,主要反映在巴西与美国的结构性矛盾。这主要体现在地区层面,巴西是地区大国,要推进地区一体化,提升自己在地区的大国身份,这将削弱美国在西半球的霸权。另一个结构性矛盾是,美国处于全球体系的中心位置,巴西作为发展中大国或者“外围大国”,其国际战略目标是去改变这种不平衡的国际体系,从而让自己的国家身份得到突破。所以,在地区事务和全球治理两个层面,巴西跟美国的出发点和目标将有所不同。
《凤凰周刊》:卢拉的归来,也标志着拉丁美洲跨入左派执政的时代。未来,拉美排名前六的经济体(巴西、墨西哥、阿根廷、智利、哥伦比亚和秘鲁)均由左翼政府领导。这意味着什么?
周志伟 :拉美的“粉红浪潮”之所以形成,是因为在右翼主导的执政周期内,拉美碰到了新冠疫情以及经济下滑,国家治理明显失效、贫困化加剧。这种情况下,许多左派人士更多强调有关民生问题的思考,也给左派的回归带来了一定的群众基础。
未来,解决贫困问题会重新成为拉丁美洲的一个重要议程。但解决这一问题的难度正在增大。现在不像本世纪初期,有一定的经济增速作为保障,社会开支可持续性推行,贫困问题能得到改善。
如今,在经济没有实现增长的情况下,怎样解决贫困问题?对拉美国家来说,这是一个最根本的挑战,甚至会决定政府的执政周期。不过,地区一体化可能会重新成为该地区的重要政治议程。随着左翼集体主政局面的出现,拉美左翼将形成团结自强、相互声援的局面。
在国际合作方面,拉美国家将会更强调多元化的经贸合作,尤其提升对亚太市场的关注,重视跟新兴大国合作,尽可能从外部争取到更多有利于经济增长的要素。
随着拉美地区的左翼执政者增多,可实现一个比较和谐的地区关系。因为在过去几年,拉美地区的分裂情况很严重,特别是涉及到委内瑞拉问题,左右翼政府相互对立。未来这种对立局面会有所改善,整个地区一体化的结构会重新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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