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书,读着读着就十分有翻译成中文介绍到中文世界的冲动。去年介绍过的Chinese Lessons是一本,这里又是一本。
写《南京大屠杀》的那位华裔女作家张纯如(Iris Chang),一生写过三本书。第一本是钱学森的传记,第二本是名满天下的《南京大屠杀》,第三本也就是最后一本,知道的人并不太多,是关于华人在美国一个半世纪的移民与奋斗历史,书名就叫The Chinese in America.因书中涉及的某些历史内容,这也是不可能在大陆出版的书。
中国人移民美国的历史,要从十九世纪中期说起。这本书讲述了一个半世纪以来,每一个时代为何总有一些中国人选择离开家园和家人,他们如何来到地球的另一边,如何艰难站稳脚跟发展到今天。他们在美国遇到的是什么,在各种恐惧、歧视和压迫之下他们是怎样走过来的,他们的历程如果算是成功,背后有怎样的代价?细读这段历史,可以理解今天在美华人的生活来之不易,而先我们一步或多步到来的人有过怎样的努力,有过怎样的血泪与悲欢。
来美国后这一年多的时间,所读英文书大多与中国直接相关,有的是派驻中国的记者写自己的见闻,有的是移民的后代写家族的或是自己的历史。而派驻中国的记者多多少少会与中国有些渊源,因此在这些书中大多能读到与The Chinese in America有些关系的内容。张纯如这本书,我觉得就可以用伍洁芳的China Wakes(作者自定中文名为《中国觉醒了》,台版译名为《惊蛰中国》)中的一句话作为总结:
Chinese people had been trying for 150 years to leave China, and that seemed to me one of the nation’s great shames. Nothing had changed since Grandpa’s time. China was still a place to escape from.
一百五十年来中国人一直在努力离开中国,在我看来这是这个国度最大的耻辱之一。从我爷爷那时候到现在,一切都没有改变,中国仍然是一个让人想要逃离的地方。(舍其试译,下同)
当然用这句话去说华人来美的一个半世纪历史其实有点夸大,张纯如的行文中也丝毫没有“这个国度最大的耻辱”这样的意思。但是,细读每一个时代中国人离开故土的原因,确实会产生“哀我民生之多艰”的感受。
在我还在看张纯如的传记时(《张纯如:无法忘却历史的女子》)美队长听我讲了这本书,就因为打开读了第一句话就掉进了这个坑里,蚂蚁啃骨头一样啃了几个月,到现在还没爬出来。我从八月份还在加州时跳的这个坑,同样被作者的叙述与文笔抓住,啃了两个多月终于啃完了。抓住美队长的开篇第一句是这样的:
The story of the Chinese in America is the story of a journey, from one of the world’s oldest civilizations to one of the newest.
在美华人的故事讲述的是一段旅程,连接起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和最新的文明。
世界上最古老的文明是什么样子,我们来看看有记载的第一个来到美国的中国妇女是怎样的。这个人叫Afong Moy(不知道还能不能考证出中文原名来),当时大概十五六岁,是个在博物馆被展出的小脚女孩,活人,不是我们现在可能会在博物馆看到的某些人种的标本之类。1834-1835年,这个来自广东的小脚女孩连同她的生活场景在纽约的博物馆展出,后来还受约翰逊总统接见。这是新大陆的居民第一次接触到中国,就跟去动物园看猴子以及猴山没有太大区别。最早的中国人,就是这样以展览、巡回表演的方式进入美国人的视野。另一个著名的例子是一对连体双胞胎,在美国巡展多年后成了美国公民定居下来,还各自娶了白人妻子,育有子女(不要去想细节),有两个儿子还参加了美国内战。
说到中国人移民美国的原因,一方面是美国的吸引,但首先也是因为中国让一些人想要逃离。要理清楚这个问题,不能不讲一讲这一个半世纪中国的政治、经济历史。书中写了很多,我这里可以一笔带过:清末南方战乱,民国也同样时局动荡,而建国以后更有大量国人海外避险。新中国三十年的政治运动不必多说,八十年代的风波之后,尤其是香港回归前后,也有大量学者、商人出国。出国的原动力各种各样:政治避难、经济避险、生二胎,到今天还要加上躲雾霾。所以,虽然作者没有说过中国让人想要逃离是一种耻辱,我们从书中可以看到活生生的中国居不易。作者在第十九章写到:
For many ambitious Chinese, only three choices seemed open: to resign oneself to one’s station in life; to master the game of politics; or to leave.
对很多胸有大志的中国人来说,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三条路:或是顺应生活、安于现状,或是掌握政治游戏的规则,又或是一走了之。
所以你也懂了,这本书为什么不可能有大陆版。
而中国人在美国的遭遇,又与美国的时局密切相关。淘金热、经济大萧条、二战、冷战等等不同的大背景下,个人的悲欢随之起伏,不变的则是勤俭、肯吃苦的品质,是奋进抗争的精神。
清末数十年间,美国对中国人最有吸引力的是关于“金山”的传说,那个满大街都能捡到金子的城市让沿海农民趋之若鹜,而抵达美国的淘金工人中,你猜挣钱最多的是什么人?洗衣服的。除此之外,美国西部大发展时很多地方、很多职业都能看到中国劳工的重要贡献。书中专章写了横跨大陆的铁路建设过程,中国劳工即居功甚伟,但至今还没有完全对等的历史评价。美国内战之后种植园缺劳力,很多地方也是中国劳工填补了空白。也有很多人成为小店主,因为能吃苦而发家致富。中国劳工的勤俭,成为他们在美国的通行证,尽管会受到白人、黑人等其他劳工团体的憎恨、压制,仍然逐渐站稳了脚跟。初期最好的例子是容闳,留学耶鲁的第一个中国人,但他的经历不可能复制到很多人身上。我们会看到,一百多年以后,同样出身耶鲁的林徽因的侄女林璎,如何在建筑领域成就斐然,又如何在美国遭到非议与抵制。
中国劳工繁荣经济的同时威胁本地就业,内战后经济低迷时期更加显得突出。美国从民间到政客的反华情绪也就愈演愈烈,在加州还发生过多起针对华人的暴力事件,中国城遭到打砸抢烧,中国人横尸街头,政府出动军队的结果甚至是更大的破坏。1882年,美国国会通过了《排华法案》,之后政府层面对中国移民的排斥和压制以不同面目延续了数十年,到经济大萧条时期,将经济萧条归罪于中国人抢走了就业的论调也是甚嚣尘上,暴力事件重新上演,类似事件甚至到二战后都还在发生,而打死中国人的白人或黑人,往往只是处以罚款监禁而已。
在三番的金门大桥可以看到海湾内有一座小岛,导游也许会告诉你以前那里是监狱,但未必会提及它北侧的另一座岛屿。这座岛屿叫天使岛,在西海岸其意义相当于纽约港内的爱丽丝岛,是诸多中国移民来到美国的第一站。他们在这里接受审查,经常遭百般刁难,被长期关押达数年之久。有近三分之一的华人被遣返,他们对美国的唯一印象,恐怕就只是审查和监狱。
进入二十世纪,不但有新的移民继续进入美国,老一代移民的后代也在美国成长起来。但华裔子女的求学成长路途也远远说不上平坦,而是充满阻力。华人重视教育,子女在同龄人中往往成为翘楚,也因此成为其他族群的眼中钉,地方、学校制定了不少政策压制华裔子女入学。这一点即使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消失,所谓的政治正确、所谓的多元化带来的是另一种不平等和剥削。
华人在美国从事的职业,早期主要是重体力活,是其他族群的劳工不愿染指或者嫌工资太低的脏活累活,而到后期,受过教育的新一代成长起来,则主要集中在医疗、工程、科技等行业,因为这些行业不那么注重社会资源,不太需要你有深厚的背景,而是凭自己的真才实学就能吃上一碗饭,这一点到今天也是一样。但也因为华裔没有深厚的根基,就算在这些领域成就很高,也仍然经常在职位、收入上受压迫和剥削,而就算身居要职也仍有可能随时有飞来横祸。书中讲了洛斯阿拉莫斯李文和(Wen Ho Lee)的案例,官方因他曾拷贝程序到另外的电脑,怀疑他将核武机密泄漏给中国,指控他59项罪名;可资对比的是,他同事中将电脑带回家的白人都无事高挂,他遭指控、被免职等只是因为身为华裔而已。华裔族群因此案开始抵制洛斯阿拉莫斯,此后数年都没有华裔进入该实验室工作。但,不管怎样,受伤的仍然是华裔群体。另一个例子是钱学森,美国当局怀疑他亲共,禁止他参加机密工作,在钱申请回国探亲时甚至将其关押,并有遣返他的意图。在1955年归国前,他在美国已经是靠边站,得不到信任和重用。从钱学森到李文和,一以贯之的是对黄皮肤深深的防范心理。
无论怎样受排挤和压制,华裔在美国各方面的建设中都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较远的例子是横跨大陆铁路建设,a race of people who had built the Great Wall of China could build a railroad(建造了中国万里长城的民族,也能修好一条铁路)。二战期间,大量在美华人也毁家纾难,捐款捐物乃至捐躯,很多故事都让人唏嘘万分。在美华人的身份认同也总处于尴尬的灰色地带,无论自居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都总有怀疑的目光和争论投到自己身上。
说过了旅程的两头,还想说一说的是旅程本身。跨过半个地球的旅程不是那么简单,今天我们可以在一朝一夕之间完成,但早期人们要坐船好几个月,死亡率也很高。而对于偷渡的人来讲,他们在旅途中的境遇跟从非洲被贩卖到美洲的黑奴没什么区别,而抵达目的地之后还要遭到黑帮的各种勒索、欺诈,往往数年之后才能得到人身自由。书中写到的黑帮行径,是中国人对中国人造下的罪孽,也能让你看到人性之恶能到什么程度。
在美国的劳工将挣到的钱寄回国内,清末就已经因此搞活了沿海很多地方的经济,今天很多时候也还是如此,不过也有相反的情况:台湾商人或是大陆官员将家小送到美国,自己仍然在台湾和大陆挣钱向美国输送。大量中国妇女到美国生养二胎再带回国内,同时也有大量美国家庭到中国的福利院、孤儿院收养女婴,九十年代至今被美国收养的中国女婴累计已有近二十万。两个方向的婴儿流,让人说不清中国人对下一代究竟是什么态度。
这些都是本书写到的历史细节,有时极具荒诞,有时令人感喟,有时又让人默然。历史不忍细看,但又必须细看,才能理解今天为什么是今天的模样。
而关于未来,作者未过多着墨,不过有这样一段话值得记取:
Perhaps the best hope for change lies in education, coupled with greater participation in the American democratic process. The future of Chinese Americans will depend on their ability to reclaim their voices - their ability to speak out, make their presence felt, and break out of the model-minority mold that permitted others to define and dictate the form and extent of their success.
或许能带来改变的最大希望在于教育,以及更多参与美国的民主进程。在美华人的未来将取决于他们夺回发言权的能力——他们讲出来的能力,彰显自身存在的能力,以及打破少数族裔窠臼的能力:他们的成功应该有怎样的方式和范围,不能由别人来定义和支配。
Again,我真的很想翻译这本书,但它不可能在大陆出版,翻译的难度也极大。五百页的书有近一百页是参考文献,查考原始资料需要的精力太多。顺便,也借此文向那位不能忘却历史的女子表示敬佩。
我想,每一个在美华人也许都可以读一读这本书,了解古老民族在新大陆的历史和今天,并由此想想自己的明天。这篇小文写到的故事对本书来说是挂一漏万,还有很多精彩的故事你可以在书中一一找到。读这本书时,我常常觉得,随便截取一段故事出来,都可以拍成一部荡气回肠的大电影。所以,读这本书,就当是提前多看了好多场大电影了吧。
想看电子版的可以留邮箱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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