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向全国广播了《停战诏书》,宣布接受《波茨坦公告》中所规定的各项条件,无条件投降。
至此,风起云涌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步入尾声,日本“八纮一宇”的争霸之路也走到了尽头。但在地球的另一侧,二十余万居住在巴西的日本移民,却因为“日本战败”消息的传来,点燃了斗争的火焰。
只不过这次的敌人不再是“冥顽不灵、抗日容共、东亚和平之敌的中国人”,也不是“重利轻义、卑劣暴虐、狼子野心之辈的西洋人”,而是自己身边的同胞。
他们围绕“日本在战争中的胜负”展开了激烈争论,从而在其移民社会内部形成了 “主胜”与“主败”两大派系,二者之间的对立与斗争曾一度升级至暗杀、炸弹袭击等恐怖事态,之后衍生出来的诈骗及动乱,更是持续至 20世纪50年代中期。
如当时一名巴西的法官所说:
“单一民族群体中的众多成员在短期内因同一事件受到最高刑罚的此种现象,在我国尚属首例。这些日本人的犯罪,在巴西法制史上可谓是空前绝后。”
那么日本战败为什么会引发如此大规模的骚乱?
我们先来看日本战败前的巴西日本移民。
自1908年日本开始向巴西移民到1942年两国断交为止,33年间日本向巴西共输送了约 18万移民,除此之外,还有很多从其余国家二次移民到巴西的日本人,所以总人数约在二十万左右。
需要注意的是,在这二十万移民中,又以 1925-1941年16年间的移民数量最为庞大,占据了移民总数的三分之二。
而这一时期,则刚好为日本国内皇国主义与军国主义最为盛行之时。因此,这批深受此种教育熏陶的日本人,构成了战前巴西日本移民的主体。
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巴西的日本移民已经逐步走上了正轨。与初来巴西时相比,移民们的生活境遇得到了巨大改善。
而“日本人行为模式中所具有的强烈集团主义倾向”,使他们聚集起来,建立起了数量众多的日本人移民地。即便是那些生活在城市中的日本移民,也建立起了自己的日本人社区。
据日本公馆统计,当时生活在巴西境内约20万日本移民中的94%都聚集在圣保罗州。这就意味着,截至战败前夜,共有约19万日本移民,分布在圣保罗州辖区内的各个日本人移民地,或日本人社区之中。
不仅如此,他们通过各类自治组织,将自己同本国领事馆联系在一起,从而在巴西社会内部构筑起了一个独立、封闭的日本移民社会。
而且这个“移民社会”内部,医疗、教育、调查、会计、庶务等职能一应俱全,俨然是一个小型国家,是巴西的“国中之国”。
日本移民的这个性质既有好处也有坏处,因他们于当地社会几乎脱离,所以哪怕在战时他们因轴心国国民身份遭到巴西当局弹压,但在自身“社会”的稳定下,其所受影响却很小。
但坏处也很明显,最受掣肘的当属情报,日本移民与当地主流社会的脱离,意味着他们很难获得丰富且及时的关于国际的情报,而这一点在“日巴断交”后体现更为深刻。
自30年代起,日语刊物受到来自巴西当局的限制便日益严重。1941年8月,几乎所有的日文报纸被勒令停刊,仅剩几家报社虽仍坚持用葡萄牙文继续惨淡经营,但随着12月太平洋战争的爆发,终也难逃停刊的结局。
“日本移民社会丧失了其最重要的消息来源,与外部世界沟通的渠道就此断绝,在异国他乡陷入孤立的境地”。——《巴西日本文化协会》
而令这闭塞的环境雪上加霜的是日巴两国于1942年1月29日断交,这使得日本撤回驻里约帝国大使馆与驻圣保罗总领事馆。
于是,日本移民社会中的指导阶层也不复存在。此时,维系着移民与母国日本联系的,只有为数不多被其藏匿起来的收音机,与部分有识之士译自巴西报纸上的只字片语。
但即便如此,因为日本移民社会的封闭性,可以说,直至战败前夜,巴西日本移民的日常生活与以往相比,并未有太大变化。
1945 年8月15日,日本电台向日本人民广播了天皇的《终战诏书》,即所谓的“玉音放送”。这对当时的日本国民来说,无疑为晴天霹雳。
当时生活在日本甲府的一名女子中学生,在她的日记里做出了如下记载:
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如果不是天皇的命令的话,即使剩下我一个人,也要战斗下去。不管原子弹有多么厉害。 这样一来,就要忍受屈辱,成为可憎的美国佬的属国了。其实,即使是领土被占领、同胞被杀戮,即使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战斗到日本剩下最后一寸土地,也要高呼着“万岁”倒下,这才是日本人的幸福。——《跨越战后——日本的战争责任认识》
此消息对于巴西日本移民的震动与日本本土几乎并无二致,在他们眼里,“日本战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在这最初的反应过后,二者之间由于所处环境的不同,便走上了各自的道路。
在日本,因为民众并不缺乏正确消息的来源,也切实听到了天皇的大诏,因此他们所面对的问题清晰而明了:即是否接受战败,步入战后。
但巴西日本社会移民不同,日语刊物的发行遭到禁止,母国外派官僚也因为两国外交断绝被遣返回日本,可以说这一时期的日本移民丧失了几乎所有的消息来源,在当地过着孤立与封闭的生活。
他们对外界的感知,仅是来自极个别拥有收音机或能读写外文的移民个体。但相应的,由此种渠道得来的消息自然缺乏权威性与公信力。
于是,当“日本战败”的消息经由这种渠道在移民社会广为传播时,在经历最初的震惊过后,冷静下来的日本移民们必然会对这则新闻的真伪进行求证。何况即便在此前一天,即 8月14日,坊间还传闻着日本在世界战场上的大好战况:
“……于太平洋中部击沉敌舰8艘……我军于棉兰老与达沃的进攻共造成敌方伤亡 6600 人,并击沉敌舰7艘”。——《橋浦昌雄日記:昭和二十年》
加之当时巴西社会对日本战败的反应冷淡,尤其是与德国宣布投降时人声鼎沸、举国欢腾的盛况相比,可谓是判若云泥。
这些迹象无一不使日本移民们心存犹疑:祖国真的战败了吗?因此,对“日本战败”消息的真伪辨别,成为了此时移民社会所面临的主要问题。 那么,巴西为什么对日本战败反应如此冷淡呢?
长期以来,日本移民社会的孤立与封闭,就被巴西政府视为“不可归化民”,但日本移民自身的勤勉与对巴西农业的贡献,也博得了许多巴西人民的好感。
而战时日本移民的“隐忍自重”以及日本国内遭受到的原子弹打击,也令许多巴西居民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对其采取了极大的宽容与同情。
因此在8月15日日本宣布投降后,巴西并未像庆祝德国战败时那样举国欢庆,并燃放了烟花,当然,这与巴西在战时目光主要集中在欧洲战场也有关。
但是巴西没想到,因为他们的人道主义却令日本移民社会掀起一番大乱。
日本天皇宣布投降诏书时,移民社会并不是一点消息都没收到,总有些零零散散的收音机能收到此消息,但这些人多的话语权太弱了,在整个移民社会坚信“神国不败”的现状下,这些人的声音显得极为微弱且刺耳。
但是事实就是事实,随着巴西社会也将信息不断传入日本移民中,使得知道真相的人越来越多,并与不相信日本战败的人形成对峙,即坚信“日本胜利”的“战胜派”,与接受“日本战败”的“战败派”。
在一定程度上,战胜、战败两派其实是日本巴西移民中不同阶级的对立体现,“战胜派”普遍是当时中下阶层,他们得知不到真实的消息,又因为见识较短,盲目相信日本不败的思想。
而“战胜派”能够获得消息来源,本身来说就已经是对身份的一种证明,他们多数是当时中上层社会精英。
“战败派”的精英在巴西生活的优越,普遍倾向于“定居巴西”,而“战胜派”的移民多处于平民阶层,两者的对立即是“真实与幻想”的对抗,也是阶层斗争的再次上演。
“战胜派”以民族大义为旗号,将涣散的移民社会整合在自己旗下,并建立“臣道联盟”组织,不出数月,已有12万人加入,这一数量几乎是整个日本移民社会总人数的一半有余。
若只是如此,“臣道联盟”也只是人数众多的“一盘散沙”。除非他们有一个现实的目标来统合下属,而“战败派”的存在无疑为其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于是他们将“战败派”塑造为亵渎天皇与国体的“国贼”,并号召自己的会员与其斗争,为自身的存在寻得了合法性。
至此,巴西日本移民社会走向分裂,“战胜派”与“战败派”的对抗开始上演,并且愈演愈烈。
对“战败派”来说,祖国战争的失败固然令他们感到心痛与遗憾,但并未对其实际生活产生影响。并且他们相信,随着日本步入战后,母国与世界各国构筑新型关系已是必然,而这也只会使他们的生活境遇越来越好。
但是“战胜派”的蛊惑,已经使得当地移民社会趋于混乱,管理秩序近乎停转状态,他们的行为无疑影响了同为日本移民的自身形象。
因此“战败派”开始有组织有计划地在移民社会中进行“日本战败”的宣传,以促使自己同胞正确认识时局。但他们的行为却激怒了“战胜派”。
……当年德意战败,也未曾听得那些愚民宣传自己祖国的战败。而如今你们作为拥有三千年传统历史的日本国民竟如此恬不知耻,连卑贱的意大利人都不如。你们不配为日本人,而是我们的敌人,是卖国贼,你们的所作所为是对皇军的侮辱,是对日本社会的诅咒,是对光辉历史的亵渎。
对“战胜派”而言,“战败派”的言论无异于“卖国贼”、“走狗”,于是对他们开始口诛笔伐,甚至于开始了暗杀行动。
1946年3月7日晚,同业公会专务理事沟部于十一时三十分左右于卧室遭到枪击,子弹击穿肺动脉,沟部当场毙命。据事后其家属反映,因为沟部长期以来致力于同胞间的“时局认识运动”,从而遭致“战胜派”人士的忿恨。
此事件后的一年时间中,“战胜派”对“战败派”进行了一百多场暗杀,导致死亡23人,伤者无数。
其席卷范围上至移民社会的精英阶层,下至偏远郊区的农民,并波及到了巴西本地社会,使得巴西人与日本移民爆发激烈冲突,并且造成多人伤亡,最终在巴西政府的强力干预下,让双方克制下来。
因“日本战败”引起的巴西日本移民社会的种种异动,巴西当局自然不会视为不见,但因为各种原因,它对日本移民社会的制约力度十分有限。
1945年10月,巴西国内支持民主选举的军人发动政变,包围了政府机构,逼迫统治了巴西长达15年的瓦加斯交出了总统宝座。由此,巴西当局对国内日本移民社会的种种异变更无暇顾及了。
直到1951年9月8日,旧金山合约的签署,日本实现了与美国等国家的媾和,使得日本向巴西的移民活动得以再次重启。
在母国的疏导下,巴西日本移民最终接受日本战败事实,并逐渐融入了巴西社会。至此。巴西移民社会动乱得以平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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